八月,蔬果丰收的序曲已经奏响。金穗麦浪、瓜果飘香中,一种紫红色的小果实——花椒,正兀自成熟。一旦被从枝头采摘,迎接它们的将是全国各地厨房里酸甜苦辣的交融、烈火烹油的热烈,最终淬炼成各式各样、独具中国特色的麻辣调味品。中国人吃辣椒的历史不过四百年,而吃花椒的历史至少有两千年。在辣椒传入前,花椒是古代中国辛辣调味的主力,而在成为调味品前,花椒更多被用作飨神的名贵香料,甚至还被用来建造宫殿“椒房”……花椒的故事,和它的味道一样精彩。
生老病死都离不开的香料良药
花椒,是一种源自我国秦岭山脉的芸香科、花椒属落叶小乔木,成熟时,青色或深红色的小果实繁茂紧密、锦簇似花团,因而得名“花椒”。花椒果皮表面满布细小、突出的油点,其下是丰富的油腺,含有浓烈的香气。这香气,是混合了芳樟醇、月桂烯、松油醇、胡椒醇等十多种烃和醇类物质的复合气息。古人钟爱这种气味,因而最早将花椒做为香料而非调料,并赋予其丰富的情感寄托和祭祀表达。
关于“椒”的最早文字记载,来自《诗经》。在“视尔如荍,贻我握椒”(出自《东门之枌》)的诗句里,花椒是聚会歌舞、两情相悦时的定情信物;“有椒其馨,胡考之宁,匪且有且,匪今斯今,振古如兹 ”(出自《周颂·载芟》)的意思,则是花椒的香气能安宁祖先之灵,保佑后人安康,以椒祭祖,自古有之。屈原的《离骚》,在记述敬献神灵时的“蕙肴蒸兮兰藉,奠桂酒兮椒浆”,就用到了蕙草、佩兰、肉桂和花椒四种香料。《楚辞集注》解释说:“四者皆取其芬芳以飨神也。”引神、降神、飨神,花椒的香味用以祭祀,通常以入酒的形式奉上,频现于古诗中的“椒酒”也由此流传下来。
每年正月初一,儿孙以椒酒向长者祝寿,是从东汉起流传下来的习俗,如宋代诗人郭印《和元汝功元日感怀》里的“儿童荐椒酒,未饮增长欷”,又如陆游晚年所作《己巳元日》里的“曾孙新长奉椒觞,儿女冠笄各缀行。身作太翁垂九十,醉来堪喜亦堪伤”。椒酒制作简单,可以预先将花椒浸润于酒中,也可以将花椒与酒一起端上,现泡现喝。说来有趣,汉代人的生老病死都与花椒有关,“椒酒”用来敬老,而“生”则有“椒房”。
诗经《唐风·椒聊》里的一句“椒聊之实,蕃衍盈升”,让一结果就密密麻麻的花椒成为多子多孙的象征。既可以佑子孙昌茂,温暖浓烈的香气又被认为可以辟邪除恶,因此西汉皇后的居所常用花椒磨粉、和泥涂墙,殿壁呈暖色,芳香袭人。当时花椒名贵,这样建造成的宫殿当然奢侈,也称为“椒房殿”。《汉宫仪》里曾说:“椒房,以椒涂壁,取其温也。”汉高祖刘邦在建造长乐宫时,就曾为吕后建造过这样一所“椒房殿”,此后“椒房”常被用来指代后妃宫女乃至大家闺秀的居所。唐代诗人白居易《长恨歌》里有吟:“梨园弟子白发新,椒房阿监青娥老。”《红楼梦》第十六回谈及元春省亲的由来时,说皇上启奏太上皇和皇太后,准许“椒房眷属”探望——“每月逢二六日期,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候”。
至于祛病,花椒也被视作良药。中医认为花椒的“热”,能对症“湿寒”。如《名医别录》中称花椒可以“除六府寒冷”;《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》中称“蜀椒味辛、温……主邪气咳逆,温中,逐骨节皮肤死肌,寒湿痹痛,下气……”;《本草纲目》解释得更详细:“(花椒)其味辛而麻,其气温以热,禀南方之阳,受西方之阴,故能入肺散寒,治咳嗽;入脾除湿,治风寒、湿痹、水肿、泻痢;入肾补火,治阳衰、溲数、足弱,久痢诸症。”而在魏晋南北朝时的方士、道士眼里,花椒不仅能入药,更是可以通神的灵丹,晋代学者郭璞的《椒赞》中就有这样的记载:“椒之灌植,实繁有榛。薰林烈薄,馞其芬辛。服之不已,洞见通神。”《养生要论》更认为手持花椒即可祛病:“腊夜,令持椒卧房床傍,无与人言,内井中,除温病。”从花椒被夸大得神乎其神中,不难看出古人对花椒治疗功效的“器重”。
花椒还是古人生不带来但死要带走的伴身之物。汉代王公贵族的香囊、香奁、香枕以及熏笼里,常见花椒和其他香料一起调香,在人间时有花椒熏香环绕,入土后也要花椒做伴。1972年,湖南长沙发掘的马王堆一号辛追墓中,陪伴女主人长眠的香囊和药绢袋里,除了装有佩兰、茅香、辛夷、高良姜、肉桂等香料,还有花椒。1973年,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西汉医书《五十二病方》里,也多次提到了花椒这种名贵、能“通神”的药材。在汉代人看来,墓葬里的花椒香味能邀请神到来,携带逝者一起羽化成仙。
跻身烹饪界的美食调味担当
在志怪古籍《山海经》里,花椒出现了多次,如《北山经》里景山的秦椒,《中山经》里琴鼓之山的椒柘、虎尾之山的椒据,说明华北地区和长江中上游早有出产。这其中的“天之骄子”要属来自巴蜀地区的“蜀椒”,以及陕甘南部地区出产的“秦椒”。“秦椒”和“蜀椒”以果皮鲜亮、出油多、香气浓闻名,如春秋时范蠡所著的《范子计然》中曰:“蜀椒出武都,秦椒出天水。”
魏晋以前,因为产量有限,运往中原地区的花椒多被视为昂贵香料,因此“椒房殿”的奢侈,等同于黄金铺墙。而珍稀香料向大众调料的转变,催化剂往往来自供应量的提升。依据成书于北魏末年的《齐民要术》记载,彼时武都、天水、青州、通州都出产花椒,青州(今山东地区)商人甚至“居椒为业”;明代《本草纲目》中记载秦椒“今处处可种,最易繁衍”;北宋嘉祐年间,由苏颂主持编撰的《本草图经》里也提到“蜀椒”的种植是“江淮北土亦有之”,有“人家多作园圃种之”。于是,随着种植规模的扩大,花椒开始在烹饪界一展身手。
花椒调味,最早的文字记载来自三国时陆玑的《毛诗草木疏》:“蜀人作茶,吴人作茗,皆合煮其叶以为香。今成皋诸山间有椒谓之竹叶椒,其状亦如蜀椒,少毒热,不中合药也,可著饮食中,又用蒸鸡、豚,最佳香。”这一记载从侧面证明了巴蜀地产的花椒已经闻名中原,因为不太常见,人们便用它的替代品进行调味,不仅做菜放一些,煮茶也少不了。让现代人难以想象的是,古人煮茶也会加上花椒,如唐代樊绰所著、记载南诏史事的《蛮书》卷七记载:“蒙舍蛮以椒、姜、桂和烹而饮之。”
北魏贾思勰所作的《齐民要术》里,不仅详细介绍了花椒的栽培技术,还记录了一众与花椒有关的美食制作技术,包括酿酒时加入花椒粉、制作牛羊家禽水产野味时加花椒去腥提味的“脯”与“腊”。无论是炖、煮的羹臛(音huò)法、“作菹”的腌菜、还是烤炙、蒸缹(音fǒu,蒸缹即清蒸),几乎每种烹饪方式里都少不了花椒——或加入数十粒完整花椒,或将花椒研磨成粉后加入。比如做肉饼时,“作饼如升盏大,厚五分,熟油微火煎之,色赤便熟,可食。用椒十枚,作屑,和之。”意思是将和好的肉作成像升口或酒盏大小的饼,五分厚,在熟油里用慢火煎,颜色红了就代表熟了,也可以加十粒花椒,研成粉末掺和进去,滋味更好。
无论生食熟食,加花椒都可以提味。《蛮书》中,还记录了一种生鹅的食法,切薄片蘸花椒调味:“取生鹅治如脍法,方寸切之,和生胡瓜及椒榝(音shā)啖之,谓之鹅阙,土俗以为上味。”陆游《饮罢和邻曲》中的炙鹅(烤鹅),也要用到花椒:“白鹅炙美加椒后,锦雉羹香下豉初。”《居家必用事类全集》是著成于元代的生活风俗记录,里面记述的宋元的肴馔,如“造椒梅、白酒曲、鹿醯(音xī)、白酒糖醋、瓜豉、胡功萝卜菜、马驹儿、罂免、酥骨鱼、萝卜羹、团鱼羹、鲱、腌猪舌、牛腊鹿、鹿肺、鹅”等,往往也少不了调味的花椒。
由此可见,这种原产于中国、具有独特气味的芸香科植物,在“中国味道”里的地位举足轻重:大名鼎鼎的“十三香”里,花椒列居配料首位;著名的“五香粉”,由大小茴香、丁香、桂皮和花椒组成。在古代辛香调味料里,花椒位居前三,花椒、姜、茱萸,是中国辛辣饮食里传统的“三香”,属于使用范围遍布全国的“三足鼎立”——当然,那是在辣椒传入之前。
与辣椒融合出惊艳世界的“中国味道”
花椒作为调味品的使用比例,从魏晋时期开始一路上升,顶峰时期如唐代,花椒在食谱中的使用比例达到了37%,明代时达到29.7%。按照正德《四川志》记载,明代为宫廷饮食之用,每年从四川采办的川椒达6800斤,办买1000斤。但是到了清代,占比骤然下降,只有18.9%。从嘉庆年间章穆的《调疾饮食辨》中,可以找到数字变化的答案——“近数十年,群嗜一物,名辣枚,又名辣椒”。
原产于南美洲的辣椒在16世纪末传入中国以后,一开始只作为观赏用途,因为易于栽培、价格低廉,渐渐从西南地区流行至全国,挤占了花椒的辛香调料地位。另一方面,自西汉时就引入的胡椒,在清代开始大量进口与栽种,由此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了辣椒、姜、胡椒三大辛香料的格局。花椒从在全国普遍受欢迎的地位,一度降至只偏安四川一隅。
虽然遇到辣椒的强劲挑战,但花椒始终没有被它的忠实爱好者——川渝人所摒弃。从秦汉时起,蜀地就是花椒最重要的产地,当地人的饮食之风素来就“尚滋味,好辛香”。最开始的辛香口感来自花椒和茱萸的作用;清代以后,四川各地也普遍栽种辣椒,川菜里的辣度也因此增加。但与湖南、江西、贵州等地的辣味不同,川菜的辣味是“麻”“辣”交织。花椒的麻味来自其含有的羟基山椒素,一入口腔就刺激神经纤维,产生兴奋和紧张。也就是说,“麻”味既不是一种味觉,也不是触觉,而是神经对于震动的感知。
拥抱外来的辣椒,原产中国的花椒因此融合出了一种新型的辣味——“麻辣”。麻辣口味成为之后川菜独树一帜的味型。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,川菜开始流行于各个城市,以花椒为“灵魂”的麻辣滋味传遍全国,也让花椒逐渐回归主流辛香料的地位,成为使用范围最广的一种本土调料。而川菜馆的生意不仅在国内火爆,巴蜀厨师也把这一独特的“中国味道”带往世界:麻婆豆腐、宫保鸡丁、麻辣火锅……在英 语 中,花 椒 被 叫 作“Sichuan pepper”或“Sichuan flower pepper”,维基百科对花椒的解释为“中国西南四川省川菜中常用的香料”。
将花椒的香、麻与辣椒的火辣融合,创造出一种新型的、让舌尖震颤的“麻辣”,不过是博大精深的中华饮食带给世界烹饪界的小小震撼之一。花椒,已经成为中华饮食文化中的一个符号。回顾花椒几千年的历史——从椒房、椒酒到调料的渐进之路,会发现让人震颤的,不仅是花椒在舌尖的滋味,更是中华饮食文化兼容并蓄、灵活发展的哲学观。